一、天涯
天涯远不远?
不远!
人就在天涯,天涯怎么会远?
刀呢?
刀就在他心里。
那是柄什么样的刀?
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,如黑夜般深邃忧郁,仿佛根本不存在,又仿佛到处都在。
他的人呢?
人犹未归。
何处是归程?
归程就在他眼前。
他看不见?
他在黑暗中。
所以他找不到?
现在虽然找不到,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!
一定会找到?
一定!
二、逐鹿天涯
赵无极说割鹿刀又丢了!
拿走刀的还是江洋大盗萧十一郎和他的同伙风四娘。
可说这些话的赵无极半边身子连同头颅被一刀斜分,死在天机楼内,起码三个时辰了。
早上,约定前往天机楼观刀的众人等主人开门,解了机关,进到里面,才发现死了的赵无极。
沈家庄里的每一个人都表示不知道赵无极去了天机楼,更不知道他死了。
如果有人知道,他、或者他的尸体,还有机会出现在存放割鹿刀的天机楼内吗?
当然有,知道的那个人不是凶手,就是帮凶。
所有人都闭了嘴,死人却说话了。
“割鹿刀丢了。”
“凶手是萧十一郎,帮凶是风四娘。”
死人当然不能开口,但很多话本就不需要开口,而比起活人,死人不会撒谎。
叶开盯着赵无极骇人的伤口,眯起了眼睛,嘴角非但一丝笑意都没有,还显得有点愁苦。
叶开和萧十一郎交过手,正因如此,他一眼就看出一刀劈开赵无极的人非萧十一郎莫属,无论力量、刀式、习惯、气劲……就是萧十一郎如雷霆霹雳的刀,别无分号。
也正因为他们才交过手,叶开可以肯定,现在的萧十一郎绝不是凶手。
现在的萧十一郎,不仅有至刚的刀,还有至柔的剑。
一年了,真正的强者怎会停留在原地?
可惜,对现在大厅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,萧十一郎只是个恶贯满盈的大盗,传闻还和魔教天宗宗主哥舒天有着密切的关系。
他们的目光里有憎恶、鄙夷,还有用愤怒掩饰得很好的恐惧。
那一刀劈裂了赵无极的躯干,速度太快、雷霆万钧,瞬间分离出去的连着头颅的右半边身子,双目圆睁,手臂甚至维持着向前探出正在合拢的姿态。
那一瞬间,他试图扣住那只三尺不到的刀盒,长鞭匹练而至,向空中卷起断肢而后重重拍下,盒面碎裂,赵无极看着刀现、刀失,目眦尽裂。
人已殁、刀已失。
围观者皆不愧为宗师、世家子弟和君子,都很沉得住气,没有一个失态,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看淡生死、处变不惊,这是基本的素养。
眼中露出惊讶之色的只有一个人,杨开泰,他盯着叶开。
他一眼就看出那几道鞭痕,轻灵、精准又利落,就像风四娘的人一样,他没少挨过那鞭子。
可他更确定,这绝不是风四娘做的。
昨夜,他陪风四娘去找沈璧君了。他看着她进入后院、进到房间,他在院门口候了一夜,没等到风四娘出来,等来的是赵无极的消息。
叶开只看着“连城璧”。
那个人绝不是连城璧,可此时此刻,眼前的不是连城璧又是谁?当别人只关注割鹿刀和凶手的时候,他极轻地向下人吩咐了一句,第一件便是妥善安置赵无极的尸首。
沈家仆役的效率自然很高,没了死人看,只能看活人,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连城璧,骚动替代沉默,众人的心里、口里都已忍不住问出声“刀呢”“现在怎么办”“刀丢了怎么开武林大会”。
叶开却转向了沈太君。
沈太君虽然神态严肃,但眼睛里却一派平静,她向连城璧点了点头,叶开眯了眯眼睛,目光又转向了连城璧,这次,他竟然一下子没看到人,他看到的是一片流云,极美的流云,轻轻拂过天机楼漆金的廊柱,掠过彩绘的穹顶,倏然飘落。云姿、羽衣、人如玉,殖殖其庭,君子攸宁。
一声轻柔悠扬的佛号划过寂静。
众人的目光只在一个人身上,甚至忽略了他手上明显的刀盒。
“连庄主,好功夫。”
郭定掩不住心中震动,他的眼中已有一场决斗;“六君子”中的厉刚眯起了独目,柳色青、徐青藤别开目光,杨开泰半张着嘴;在场的前辈人物面色各异地应声。
听着众人的赞不绝口,沈太君露出了笑容,但眼中原有的从容却消失了,一丝笑意都没有。
连城璧看着手中的锦盒眉心轻拢,叶开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,事实上,他的目光很少看其他,所以,连城璧抬目,看的也是叶开。
目光相碰——
刀,割鹿刀,真的丢了。
竟是一瞬了然。
连城璧手上的盒子是空的!
赵无极断手中盒子里的刀显然是假的,连城璧手上的本来装的是真的——割鹿刀,它一直在沈阳天机楼穹顶的密匣里,天机楼机关重重,穹顶离地至少有三丈,密匣位于两根相距至少两丈的廊柱之间,若不借助工具,仅凭轻功天下能碰到密匣的恐怕不出五人,如果还要一路解开机关,除了连城璧恐怕没有第二人,而刀,本来就是连城璧和沈家的,何况连城璧以代盟主身份用“宝刀割鹿”之名召集武林大会,最不愿看到割鹿刀丢失,不存在“监守自盗”的可能。
而若有工具,能盗取宝刀的,那就只有萧十一郎或者他的师父江湖第一神偷摘星手了,摘星手已死,岂不是只有萧十一郎,除非天下还有第二个萧十一郎,偏偏沈家的来客中就有一个不请自来的萧士郎,而这个人还不见了。
议事厅里,厉刚的独目盯着叶开,恨不得用那锋利的目光把叶开的心剜出来,脸皮剥下来。可惜那个人没心没肺,脸皮是铁浇铜铸的,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,还是离主位最近的那把椅子,看了眼茶几上的盖碗,嫌里面装的不是酒。
厉刚只能找杨开泰作为突破口,他冷声道:
“现在不在的那个人嫌疑最大,你带来的‘朋友’,不想替他交待一下吗?”
杨开泰是老实,可他也是块硬面饼,一旦打定主意谁也改变不了,他现在的主意就是闭口不说话。
厉刚的后牙槽磨得格格作响,看向叶开,这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在看叶开。
叶开耸了耸肩,摊开手,终于开口: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,他不是你的朋友吗?”
“是,可我也的确不知道他去了哪儿?”
“荒谬!”
“各位不也一样,不知赵无极的去向?”
“哼,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,总该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吧?”
“边城。”
“边城?”
“我是在边城遇到他的。”
“你说的话,我一个字儿都不信。”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
厉刚正在冷笑,一个声音冷冷地道:“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。”
厉刚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,说话的人剑是黑的,衣服是黑的,脸也是黝黑的,生得很高大,但绝不臃肿,相反,他整个看起来像一头黑色的鹰,矫健、彪悍,一双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,盯着一个叫“杨开心”的人,说着相信,目光却像盯着猎物。
“郭定…你什么意思?”
厉刚原本的怒斥变成探究,他发现,杨开心竟然躲开了郭定的目光。
“你相信?”
这三个字不是厉刚问的,而是现在叫“杨开心”的叶开。
“我本不该相信。”
“可你相信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
郭定说完两个字,紧紧闭起了双唇,他不打算再说话了,这两个字就够了,因为对方已回答了一个字“好”。
叶开忽然又看向连城璧,这位无垢公子的话的确很少,这一点倒是和傅红雪一模一样。
堂上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,他们本来都应该是“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”的大人物,但现在似乎忍耐到了极限,又或者终于挂不住脸上的面具,出言质问,问得五花八门,但总归是一个问题——割鹿刀丢了,武林大会怎么办?
看着闹哄哄的大堂,沈太君倒是笑了,目光移向连城璧:
“孙女婿,大家都在问,你说说吧。”
连城璧没有立刻开口,看得出他在思索,他思索的样子没有让大堂里的人不耐烦,正好相反,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,然后,他终于开了口:
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,唯胜者得鹿而割之。”
他说话很慢,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,因为只要从他嘴里说出的话,他就一定完全负责。
所以,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;所以,只要是他说的话,没有人会不当一回事;所以,他的每个字都入了听者的心里,每个人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。
得割鹿刀、号令武林——这本就是群雄参加十月初十武林大会的目的,也是各大派、世家头面人物借观刀之名,提前齐聚沈家大堂的原因,每个人都想参与盟主推选的规则制定。
老太君这会儿连眼睛里也有了笑意:她说:
“英雄帖都发出去了,当然要按时开,金针沈家还从未食过言。”
以十月初十为限,哪个门派最先找回割鹿刀,还赵无极掌门一个公道,武林盟主之选就定在这个门派中。若无门无派无系,只要家世清白、品性端正,通过三关考验即可成为盟主。若多人、多派入选,三关考验择最优者。若在限期内无人找回失刀、讨还公道,则由大会评选出出力最多的,选出候选者竞争盟主之位。
割鹿刀既然在沈家丢失,沈连两家自会承担责任,除了不参与本次盟主竞选的承诺不变外,亦将全力查明真相、追回失刀,不论期限、不计代价直到水落石出,只要一日不找到刀和凶手,沈连两家就无资格参与武林盟主的竞选。
连武林盟主竞选资格都没有的家族,未来还有什么江湖地位可言!
人人都知道,沈家、无垢山庄,皆为德高望重的武林世家,作出这样的承诺,意味着什么,这个承诺具有何等的分量。
对这样的安排,堂下所有人都没有异议,很多人迫不及待地表决心、提建议,引起一阵阵骚动。
沈太君又看向连城璧:
“你呢?”
连城璧微微笑了笑,不语。
沈太君摇着头,喃喃道:“你这孩子啊,真的太不爱说话了,这样怎么能交到朋友呢。”
她的目光忽然移向了叶开,厉刚正揪着一伙人咬着这个年轻人不放,而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,每一句都能把别人噎得半死。
叶开也抬头看她,一脸的笑容。年轻人长得不错,笑起来当然更好看,还很阳光,这样的小年轻是招人妒忌、可也更招人喜欢。
沈太君于是指着叶开,对连城璧道:
“你看他,就不错,你应该多学学他。”
连城璧于是也将目光移向了叶开,态度依然很文雅,文雅中依然带着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,他的眼睛里有些笑意,虽然十分的礼貌、克制、矜持,可叶开一下子就愣住了。
那分明应该是连城璧的笑,可占据他脑海、他心中的,全是傅红雪的笑,那人轻抿的嘴角甚至没有变化,但眼睛里分明满是笑意。叶开仿佛看见了,伽蓝山圣洁的雪峰,倒映着连绵雪峰、澄净天空的圣湖,他听见了,阳光下、一粒粒雪子融化的声音,涓涓细流融入湖水、涟漪漾开的声音。
傅红雪——他几乎唤出了那个名字。
沈太君似乎注意到了年轻人的失态,又似乎因为老眼昏花什么都看不清,她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,道:
“唉,看我都老糊涂了,你这么大个人了,还怎么学别人,不如交个朋友先。”
叶开还没反应过来,厉刚先跳了起来,但他才张口就立刻闭上了。
沈太君道:“你想说什么?说呀!难道你也要学别人。”
厉刚瞟了一眼叶开,冷涩地笑道:
“老夫人说的对极了,就是不知道杨兄弟,可愿意?”
叶开笑了,他的笑就像是阳光,让很多人觉得舒服,同时也让不少人不舒服,厉刚属于后者,他眯起了独眼。
“如果有人请我喝酒,我当然愿意和他交朋友。”
“哦,有酒就是朋友,难怪你的朋友不怎么样。”
“是么,有些人就算跪下来求我,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。”
“求你喝酒?”
厉刚不由得哈哈大笑。
叶开继续道:“如果是你,就算跪下来,我还是不喝的。”
厉刚闻言脸色瞬间涨红,又由红转青,他脚下向前踏出了一步,掌尖前擦,似乎是气急了想抓叶开的衣襟,哪知刚刚触及衣料,掌心突然向外一吐,使出的正是内家“小天星”的掌力。
叶开竟不避也不闪,只听“蓬”的一声闷响,人依然站在哪里,依然站没站相,歪着头,笑眯眯地看着他。
厉刚脸色发白,自从被萧十一郎接住两掌后,他就苦修精进“大摔碑手”,纵然还未到至臻境界,肯定也突破至十成了,没想到还有人能挨上这一掌。当年,这一掌拍在萧十一郎身上,如同拍在铁块上,他差点被反作用力震倒,现在这一掌好像是打在棉花上,说棉花都可能是他的错觉,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掌力去了哪里。
这种行为绝不是君子所为,又输了个彻底,沈太君、杨开泰自不必说,大堂里的其他人,辈分高的只是轻轻摇头,同辈的不少已露出讥诮之色,似乎达成了共识:
这样的人,就算跪下来,那酒也不能喝啊。
厉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。
“年纪也不小了,怎的火气这么大,跟个野孩子似的。”
沈太君笑骂。
这本不中听的话,对于厉刚不啻于天音,他感激地看向沈太君,而老太太已转向那个叫杨开心的年轻人,话是对自家孙女婿说的:
“人家都开口了,你还不请人喝一杯。”
叶开越看那老夫人越觉得有趣,开口,话也是对着人家孙女婿说的:
“不用了。”
“不用?”
沈老太君问,有些不高兴。
叶开笑道:
“他已经请过我了,不只一杯。”
“啊?”沈老太君诧异道,“那你们可不就已经是朋友了。”
对面的人微笑不语,叶开喃喃地道:
“是啊。”
他的声音轻而缓,像一片落叶。
他们是很久的朋友了,
虽然傅红雪从来没说过,他也从来没说过……
他们不只是朋友,
还是兄弟、家人,
他正是来带他回家的。
不,不只是兄弟、家人,
但是,这一点,对方不会知道,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……
天涯远不远?
不远!
人就在天涯,天涯怎么会远?
天涯是谁的?
是浪子的,
因为天涯,就是浪子的归处。
2018年12月18日